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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一良1967年

1998-08-23 来源:生活时报  我有话说

作者简介:周一良(1913—)著名历史学家。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,先后任《世界通史》、《中国大百科全书·中国历史卷》等书主编。

1967年夏间,我在五四广场的群众大会上发言,反对当时不可一世的北大“老佛爷”聂元梓,指摘她的种种不民主。北大革命群众不久就被挑动分成两派:“新北大公社”与“井冈山”。我错误地介入派性斗争,参加了“井冈山”。这时周培源先生也加入了“井冈山”,并被推为头头之一。因两人俱已满头白发,对立面因而诋毁他和我为大小“周白毛”。后来周先生退出派性斗争,并且被保护起来。而小“周白毛”呢,无此运气,结果一意孤行,勇往直前,最后头破血流。对于“新北大公社”的游说与表示好感,我丝毫不为所动;对于依违于两派之间者,目为变节;而自己却加入了反聂的静坐示威。这一下惹恼了“老佛爷”,我由无足重轻的靠边站,变成了她的死敌,招来了一系列灾难,定要把我弄臭而后已。

1967年秋天,一个萧瑟的夜晚,“新北大公社”的红卫兵来抄家了。来了几十个人,开了几辆大卡车。先把我们全家人(包括只剩一条腿的残废岳母)关进厕所,然后翻箱倒柜,大事搜索,达三小时之久。等他们走后,发现存折和我爱人仅有的几件首饰都被抄走,不仅抄剩下的书籍衣物等狼藉满地,撕的撕,砸的砸,而且在客厅墙上挖了个大洞。事后听说是寻找秘密向外发报的无线电台,可谓想入非非!抄家过程中我在清华读书的次子启博恰巧来燕东园,被红卫兵逼到墙角树下,打了一顿。客厅墙上,涂满了墨笔大字的口号“打倒周一良”等等。这些题壁的墨宝,一直和我们朝夕相对。后来客厅让给进住的教师(“文革”期间不少教授家都有人进住),她也不得不在这些大字口号威胁之下栖身。数年之后,到1972年我兄弟从美国回来探亲,学校才给粉刷掩盖。抄走的几卡车书籍衣物,大约因校内无处存放,集中送进城里。幸而未分散处置,除书籍有零星遗失外,绝大部分没有散逸,几年之后又捆载归还了。不至像翦老的藏书,包括一些昂贵的珍本,被分散抄走,落在少数红卫兵手中。我在1949年5月,曾以人民币120元在东安市场买了一本旧书———缩印本平凡社的《世界历史大年表》,以后一直使用,出去始终随身携带。这里抄录我在这本年表上的题识,以见一个读书人的心情:“此书1967年抄家时抄走。十年来读史时手头无年表供翻检,极感不便。1977年8月21日,整理捆载归还之图书,无意发现此册,如睹故人,喜可知也!”

这样大规模的抄家,据说在北大还很少见,究竟抄出了一些什么罪证呢?早在1966年运动一开始“扫四旧”阶段,我已经把有“四旧”之嫌的东西烧的烧,砸的砸,一扫而光,如保存多年的师友信札(包括陈寅老给我的明信卡)、哈佛大学拉丁文写的博士文凭、“斐陶斐”荣誉学会的金钥匙、印有哈佛校徽的玻璃杯等等以及我左手无名指上戴了28年的结婚戒指。戒指已无法自己取下,是到海淀找铁匠师傅给锯断的。做这些事,一方面是主动要跟着革命,一方面也是被动怕惹麻烦。尽管如此,红卫兵居然仍旧搜查出所谓“罪证”,从而作为给我戴帽子的依据:一、前面提到的1947年家信中所附的“寄内诗”,和我大儿子启乾所存国民党统治时期印有青天白日旗的旧邮票,尤其是我爱人邓懿在清华作研究生时,戏登大礼堂站在讲台后装作演讲的照片,背景是两面挺大的国民党党旗与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。二、“斐陶斐”学会在司徒雷登的住宅临湖轩召开迎新会,我们新旧会员与司徒合拍的二寸小照片;哈佛大学陆军特别训练班结业时与全体学员合影。我原有两顶帽子本是铁定逃不脱的: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(副系主任、总支委员)。根据抄家搜出的第一条罪证,又加了第三顶帽子:“反共老手”。根据第二条罪证,我的第四顶帽子为“美国特务”。因为领导号召干部亮相,自己解放自己,我参加了北大一些干部组织的串连会。而适逢江青大喊干部们要“老保翻天”,于是我又戴上第五顶帽子———“老保翻天急先锋”。“文革”中知识分子几乎无不挨整,但全国像我这样“五毒俱全”者,恐怕尚不多见。有一段时期,在吃饭以前要在毛主席像前“请罪”,请罪时必须自报家门,把自己的帽子交代清楚。红卫兵有时抽查,问你是什么人,也得如实交代。所以我对自己的五顶头衔背得滚瓜烂熟了。

罪状既定,接着当然就有借口大肆批斗,并在全校园内贴大字报揭露我的“罪行”,校内小报上还有专门报道。大会小会我经历了不少,受够了人身侮辱。一般是“喷气式”。在参加反聂静坐之后,有一次深夜我从家里被揪到俄文楼一间小屋中,接受少数红卫兵的批斗,硬是几个人把我按住跪倒在地上听他们咆哮。这次夜审是对参加静坐者每人个别批斗,记得排在我后面的有张芝联和荣天琳两人,他们是否也曾罚跪,就不得而知了。罚跪这形式,“文革”中并不稀罕,校医院孙宗鲁大夫被扣上“杀人犯”罪名,就曾在全校几千人大会上跪在台前。现在回想起来,也许比喷气式还少受点苦。对我最大规模一次批斗会,是在办公楼礼堂,与另一反聂的老教授侯仁之同台,还荣幸地有党委书记陆平陪斗。我还在东操场斗争陆平的大会上陪过绑。那次在台后体育馆楼下等候开会时,红卫兵揪住我把头往墙上撞,反复多次,撞得我眼冒金星,天旋地转,跄跄踉踉站立不稳。当时心想,恰似打斗电影片中挨打角色的狼狈相,没料自己年逾知命还亲身体验这般滋味。

摘自《毕竟是书生》

周一良著

北京十月出版社出版

定价:13.00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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